竹笋

无所欲求

冉阿让在塞纳河捡到了一盏造型奇特的灯。

Note:灵感来源于尼尔·盖曼的 “十月童话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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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好?” 男人有些紧张的说。他的头发白得像初降的雪,攥着手帕的左手正无措的悬在半空,明显刚刚用它擦了怀里那盏造型异域的油灯。


立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凭空而现的高大人影。透过周旁迅速消退的迷雾,可以看出那人形穿着庄严的黑大衣和厚重的皮靴,宽大的帽檐正遮掩着他池沼般混沌的眼睛。


“初次见面,我是灯神。” 那人影公事公办地说。


男人舔了舔嘴唇。“我还以为您会是。。。戴头巾,穿着尖头鞋那样。”


“我的上一任主人夏布耶先生指出那套着装的不实际性,我随之做了改变。” 灯神轻松地解释道。


“我相信您知道流程。您现在可以许三个愿望,我可以满足您所需要的一切,只除了四个:一,不能许‘再给我三个愿望’那样的愿望;二,不能让人死而复生;三,不能强迫别人爱上自己;四 —— 现在多加了一条,不能放灯神走。好了,许愿吧幸运的人儿。”


白发男人的表情出乎意料的绝望。“但我想让您自由。” 他说,“希望能让您过个普通又幸福的一生,这是我本打算许的唯一愿望。” 自由和平凡的人生看起来对这位老先生意义非凡。


灯神没有波澜的耸了耸肩, “抱歉先生,可规矩就是规矩。”


“我又为什么会想要普通又幸福的人生?” 灯神问,声音却并不刻薄。“在菜田里种菜,和人组建家庭?我是灯神,先生,灯神不需要那些。”


“那灯神先生会感到饿吗?” 灯神被问住了。“不会?”他听起来不太确定。


男人把手帕收回了口袋里。“我早些时候刚摘了新丰收的草莓,您明白,我这样一个耄耋老人可吃不了太多。如果您愿意帮忙分担的话我不甚感激。” 说罢,他转身走向了不远的房子,在注意到身后默默跟随的灯神后忍不住露出微笑。


到达门口的灯神不知所措的顿住了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为了礼节脱了帽子。


“我还煮了咖啡。”


“您不必这样,灯神不需要——”


“我坚持。”


灶台上的水壶正冒着袅袅青烟,肥硕的草莓挤在潮湿的木碗里,被端到灯神面前,红彤彤的像少女的鼻尖。


“请原谅我,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?”


“。。。沙威。”


“很高兴认识您沙威,我是冉阿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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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威没吃过草莓,准确来说他什么都没有尝过,因为灯神不需要进食,也没有人提出让他尝试。所以就像月亮围着地球转一样理所当然,沙威没有尝过东西。


但这次不一样,因为冉阿让,沙威吃到了草莓。


被绿叶托着的嫣红果实出乎意料的的脆弱,在接触到唇齿的刹那就汁水四溢,甜味瞬间盈满口腔。沙威遗憾的发现草莓上芝麻粒一样的种子竟是寡涩无味的,但毕竟,他也没尝过芝麻。

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沙威像一道忠实的影子一样随冉阿让走遍了整个房屋。冉阿让不常出门,唯一会去的地方便是后院的果园,在露天的地上悉心照顾着整齐排列的各色莓果。沙威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,即使在灯里蜷缩着也不像现在这样无聊。毕竟即使是卧在狭小的空间里,他还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使命——等着被下一个擦灯的人召唤,满足那人的三个愿望。


沙威每天都问冉阿让要许什么愿望,而就像锲而不舍的灯神一样,冉阿让也坚定自己的答案。


“不用。”他每次都这么说,“我现在挺好的,您还想再尝个草莓吗?”


沙威选了绿色的那个,尝起来酸涩不已,让他直皱眉头。


冉阿让告诉沙威自己以前是修树工,所以特别喜欢夏天,因为那时候能有活接,孩子们不会饿肚子。礼尚往来的,沙威也回忆自己在神灯里的见闻。除去下水道的污垢,清晨的塞纳河底闻起来像二月的雨。不透亮的河水里藏着一个隐于世间的小天地,鲶鱼们在淤泥间打着滚,小鱼之间的谈话隔着厚厚的铜制灯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过去,在油灯外的沙威只会一意孤行地执行许下的愿望,所以奇异般的不像童话中的灯神一样无所不知。但他在灯里闲置时会偷偷的听周围的动静,听鱼儿们讲八卦是他不耻承认的小乐子。


冉阿让忽然安静了,噪杂调皮的鱼儿把他的记忆带到了十几年前的过去。


“我的女儿,珂赛特。”他低声回忆道,仿佛大声说出来就会打破什么咒语一样。“也曾是这样的活泼可爱,每天晚饭时像初见世界的云雀一样说个不停。”


“您确定不想许什么愿望吗?” 沙威一下子来了精神,再次忆起了自己的本职,像个敬业的警员一样认真地问着话。“我可以带您去您女儿那里,或是接她过来,经过孔雀架的桥,乘着天马驮的金车。” 


冉阿让用气音轻声笑着,干枯的银发扫在眉宇间。他看起来格外的苍老。


“不,不用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挺好的。”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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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这样可不健康,先生。” 几周后沙威终于忍不住说,“为什么您不出门去见别人,为什么没人敲门来见您?”


“没有必要去打扰别人,他们也没有理由过来见我。” 冉阿让修剪着枯萎的残枝。头顶的天是灰压压的一片,报纸上说今天可能会下雨。


沙威焦虑地踱着步,这些天,他越来越像个人了。


“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您,” 冉阿让站起身,宁静的面孔像空洞的面具。“那就是我的真实身份。”


“我不明白,” 沙威半张着嘴,“您已经告诉我您叫冉阿让。”


“那是我众多名字之一,” 冉阿让回答,“是最开始的,也是天父赐予我的那个名字。”


他向沙威坦白了一切,剖开自己的心讲述了自己多舛的一生。修树工如何沦落为窃贼,苦役犯怎么当上市长。直到今天,他顶着的也是一个假身份,一不留神就会被捉住,因多年前的罪而关上数世纪。


沙威动弹不得,僵直的身子像墓地里的石像。


“上一位擦试过这盏灯的人,”他艰难地开口说,“夏布耶先生,是署长先生的善署秘书。” 这个名字从未听起来如此刺耳。“是位捉拿你这种人的,尽职敬业的,为法律工作的正派好人。”


冉阿让冰冷的意识到沙威不再称他为您了。


“当他得到这盏灯时,他并没有许愿要比繁星还多的金子或数不尽的美丽情人,而是用尽了所有的愿望去把犯人绳之于法。” 沙威的整只手都在颤抖, “这三个愿望是如此的高尚,我从未如此自豪的执行过。捉拿罪人让我明白自己的这个诅咒并不是没有意义,让我明白即使我自太古被囚禁至永劫也是值当。” 


一道冰蓝的闪电划过天际,接踵而至的是声声哀愁的雷鸣。


“您于我是自由的,” 冉阿让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乎听不清,“我没有资格挽留您,您愿走就走吧。”


沙威沉默了很长一阵,低垂的眼皮遮住了所有神情。眨眼之间,他在空气中消失了,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。冉阿让愣着神,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,直到被绵密的雨滴模糊了视线才昏昏沉沉地回了屋,甚至都没有感受到四肢的僵硬。那晚,冉阿让盯着天花板躺了很久很久。窗外的雨点断断续续的敲打着房梁和街道,呜咽的水声像是谁在哭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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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闻起来是潮湿的泥土,冉阿让正被轻柔的上下托动着,像一艘海上的船,又仿佛是踩着呼吸的大地。


眼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光站着,只看得见黑漆漆的轮廓,立体的五官都被吞噬进了黑暗中。沙威正站在他的面前,同初见的那天一样不可预测。


“为什么不用愿望来赦免自己。” 他问。


“因为是我自己犯的错,惩罚是应得的。” 冉阿让答。“没有牵挂的我现在都愿意去警局自首,但我不能让珂赛特蒙羞。”


“为什么不用愿望把她永远留在身边。” 他又问。


“她是她自己的人。” 冉阿让答。“在过着她应得的幸福人生,有可以在阳光下疼爱她的人。留住她就像锁住一只向往天空的云雀,我宁可自我了断也不会把她困在身边,终身囚禁在用谎言编制的牢笼里。”


沙威不再发问了,他看起来很矛盾,仿佛得到了所有的答案,又仿佛新生了更多的疑问。他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,梦境也散化进了虚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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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冉阿让很晚才下楼,却发现在餐桌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。是沙威,他面前还摆着两个冒热气的杯子。


“我煮了咖啡。”沙威嘟囔着说。


两人在一种令人舒适的沉默中安静地喝着咖啡。沙威有些不安地抖着脚,窗外的云雀在经历了一夜风雨后又回来了,正轻快的歌颂着迟来的暖阳。冉阿让用杯沿掩饰着上扬的嘴角,‘沙威这次多放了方糖’’  他想,因为嘴里的咖啡尝起来比往常更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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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马吕斯·彭眉胥。” 沙威在一天早上猝不及防的说。冉阿让怔住了,手中的茶杯停在了嘴边。


“您知道,我做了些调查,”沙威像谈天气一样轻松地说,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所带来的慌乱,“发现您的女婿对您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误解。”


“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

“这是攸关您幸福,和健康的事。”


冉阿让忽然看不清了。“我很幸福。” 那句话听起来像个谎言。


沙威仿佛没有听见,“我已经给您女儿家寄了信,相信现在——”


“你没有权利!”向来温和的老人忽然急了,眼睛是燃烧的火。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,直面着不知所措的灯神。沙威张了张嘴。


“但我只是认为——” 冉阿让听不下去了,他漫无目的地逃离餐桌,一回神已经瘫软在了床边。


几小时后,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。那黑影犹豫着,好像不确定自己的存在是不是被欢迎的。“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好,”他说,“我可以让他们失忆。” 


“千万别,沙威。”冉阿让痛苦地说, “千万别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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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人心惶惶地继续着生活,纸糊的安宁被打破了,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残局。


但几天后,他们人迹罕至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乱,是珂赛特一家坐马车来了。


“上帝啊,请原谅我!” 彭眉胥男爵抖着嘴唇说,“沙威先生什么都告诉我了。您没有私吞那好市长的钱财,还在街垒救了人,救了我!我都不知道!”


“哦,爸爸!” 漂亮的天使拥抱着冉阿让,“您真傻,我怎么可能怨您!我每天都想来见您,还让妮珂莱特到武人街去问让先生什么时候旅行回来,得到的回信永远是说没有。让我好担心!”


“是我昏了头,是我昏了头。”冉阿让埋在珂赛特怀里闷声说。他一直沉溺于自己的伤悲,却不曾想过自己于珂赛特同珂赛特于他一样的重要。分离对方就像割下一块共生了十余年的肉。


珂赛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抱着洋娃娃的孩子,不停的吻着冉阿让的额头,用百灵鸟般的声音说个不停,自结婚来就想跟父亲说的话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。


“我们会经常回来看您的,我保证!” 珂赛特还抱着他,忽然她灵光一闪,兴奋的把白皙的双手叠在胸前,“或者把您接到我们那里住,是的,您一定要搬回我们家!那里留了一块供您耕耘的地,后院年年开满了杜鹃花。”


“不用,我的天使。”冉阿让说,眼波是粼粼的河畔,“我现在就挺好的。” 他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倚着门框的沙威。


“那您一定要来拜访我们,父亲。我们的门永远向您敞开。”马吕斯说。


“沙威先生也欢迎一起来,” 珂赛特附和道, “您交了朋友爸爸,哦我真高兴!”


彭眉胥夫妻留到了天黑才离开,珂赛特在驶远的马车里一刻不停地挥着绣花手帕。


两人走了很久以后冉阿让还在晃神,沙威离开了门口,在他身旁紧张的徘徊着。他犹豫了一会儿,转身打算去煮咖啡。


忽然,冉阿让把他拉近了一个几乎窒息的拥抱。


“我没有用魔法。”怀里的沙威坚持道。


“我知道,”冉阿让紧闭着双眼,“谢谢你,沙威。谢谢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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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几天后的下一周,彭眉胥夫妻如约而至。珂赛特像有说不尽的话一样缠着她可敬的父亲,马吕斯则移步后院,向沙威没话找话似的夸赞井然有序的果园。当活跃的夫妇不在时,屋里的两个住户便在后院忙上忙下。在一人一神的齐心协力下,那本就不贫瘠的土地变得更加繁荣了起来。如果你走进那园子,第一时间来迎接的便是无处不在的清甜之气;如果你愿俯下身,细心观察的话便能看见草莓上的颗颗晨露。


红腹罗宾成为了院子里的常客,天天扑扇着羽翅呼朋唤友的进院子偷果子吃。深色的脑壳向一边歪着,滴溜溜地转着甲虫般的黑眼睛,一点也不怕人。冉阿让也不去赶,只是用慈爱的目光在一旁看着,任由着它们去吃。“我真搞不懂您。”沙威在一旁叹着气,倒也不出来制止。


冉阿让没有理他,埋着头一心一意的拔汲取草莓的养分的蒲公英,沙威便顺势提出要用能力让这片土地再也不生杂草,还能年年结出肥美多汁的果实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不再提愿望的事了。冉阿让还是婉拒,“那样就没有乐趣了。” 他说。沙威嘟嘟囔囔了一会儿,也蹲下身子开始清除草莓周围的杂草和枯枝,这样至少能杜绝失去藏身之处的害虫。泥土沾黏在冉阿让的面颊,在银发的衬托下更为明显,金红的落霞被他披在身上,仿佛整个人在发光。沙威忽然红了脸,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手中的活计。


晚些时候,他们用采摘的蒲公英叶茎做了沙拉。即便已经泡洗了三遍,还加了柠檬汁,橄榄油,和盐等调味还是难吃的不行。冉阿让苦的不停做鬼脸,沙威的眉头也皱的可以拧出水来。余光中,沙威捉到冉阿让在偷偷看他。老人的嘴唇无意识地抿成一个快乐的弧度,眼睛亮的像新出生的恒星。


冉阿让还是会做噩梦,土伦的阴影早已渗入他的骨髓,就连新生的喜悦和子女的欢聚也无法剔净。一个湿冷的夜里,冉阿让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后发现沙威正在一旁紧攥着他汗湿的手。沙威的嘴唇是条紧绷的细线,晦暗的眼睛里噙满担忧。‘让我帮你。’ 他仿佛在说。


旧梦中凛冽的海风化为汗珠凝集在冉阿让苍白的额头上,他无声的望着沙威,片刻后掀起了自己的被角
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了下去,夏去秋来,拂过面颊的晚风凉得像少女轻薄的白手帕,后院的空气闻起来是盛开的大丽花。


这天午后,劳作了一上午的冉阿让蜷在果园里,在习习清风中睡着了。旁侧的长草随风摇荡着,像母亲托着孩童的脸蛋一样轻抚着他潮红的面颊。沙威用指腹蜻蜓点水般地碰着冉阿让薄薄的眼皮。


他虔诚的凝望着面前这个谜团。修树工,市长。苦役犯,圣人。这个谜让他的生活不再是无休无止的三个愿望;这个谜请他喝咖啡,品尝新摘的草莓,即使他并不真的需要进食。这个谜会在日落后捂暖他本就不冰凉的手,在午夜慷慨的和他分享被褥。


睡梦中的冉阿让闭上了他那双不设防的棕眼睛,白到近乎透明的睫毛像欲飞的蝴蝶一样轻颤着,连带沙威的整个心都随之而动。


‘哦,’ 沙威痴痴地想。‘我真爱他。’



The 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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